2016年10月29日 星期六

張揚 -《皮繩上的魂》



雖帶有西藏的神秘面紗,也是一段魔幻現實的復仇故事,張揚《皮繩上的魂》拍出了一部娛樂性媲美荷李活製作而的作品。最突出而又最教我意外的,是張揚如何利用美國西部電影典型的素材配以西藏的背景和地貌,雖然有類同的服裝、樂器、風景、孤獨和情仇,但呈現出跟西部電影完全不同的味道。電影開始時有一一段非常典型的西部電影一對一單挑格局,踢沙向對方,揮劍,簡直更是西部片的原形日本武士片,但馬上發現那段單挑是一次錯誤的復仇,那少年殺錯了一個有著仇人同名字的人,這彷彿就是張揚一個開場statement,這樣的典型西部式復仇故事,並非是《皮繩上的魂》的價值和追求。


《皮繩上的魂》從戲中不同的角色觀點,展現出不同層次的復仇和救贖。復仇兩兄弟是以家庭血緣本位出發,弟弟執行父親遺命,有殺錯無放過;哥哥踏上復仇之途卻是為了把弟弟活著的帶回鄉,先後把弟弟雙腿都毀了,而父親遺命仇人被消滅反而只是一個side-effect。二人對於仇恨的看法被血脈關係所框死,視復仇和救弟為一種不能質疑的規條。


兩兄弟的仇人,戲中主角塔貝,他是在獵鹿過程中受雷擊死而復生,並從鹿中得到聖物天珠,從而踏上尋找赦免罪行的宗教式苦行旅途,途中又遇上美麗的牧羊女和仿如導航的小啞巴,三人行猶如一段西遊記。塔貝的罪孽如同一種前世的因,而戲中你目睹的罪行就只有殺了一隻鹿,一種佛教殺生的罪行,這個罪孽在張揚前作《岡仁波齊》(2015)也有這樣的角色,作為屠夫屠殺了太多動物而踏上三跪一叩的苦行。《皮繩上的魂》將塔貝這種較原始的殺生罪孽,卻扣上了那兩兄弟的為父復仇之故事,一方面是將動物和人命的對等連結,也呈現出一個跨世代及跨時空式的復仇故事,帶著仇恨而來的兩兄弟,轉眼便老了,帶罪之身求救贖而來的塔貝,經歷了苦難卻沒有蒼老過,他的死更似是一種解脫。


《皮繩上的魂》還有一個小說作家的角色,開始時還以為他也是朝主角塔貝而來的復仇者,去到最後卻反高潮地他原來是創作出塔貝這個角色的原作者,但卻是為了尋找他所創作的角色之足跡而上路,最後跟還在修行的活佛面前,告解自己追尋出自己所幻想出來的虛幻,這可算是一場皮藍德羅 (Luigi Pirandello) 《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形式的西藏之旅;若套進戲中有關仇恨的思考,也可解作為仇恨其實是一場自我想像的虛妄,而又自我追尋自我完成並自我延續的一場罪孽。

2016年10月25日 星期二

萬瑪才旦 -《塔洛》




雖然迄今只看過他兩部作品,我已認為萬瑪才旦所拍的電影是特別迷人,或者因為其前作《尋找智美更登》(2009) 跟自己去中國甘南旅遊時的應覺很類似吧。

萬瑪才旦給我最大印象是他的作品帶有很強烈都市感的藏民生活,這個萬瑪才旦特有的電影特質很尖銳、自然、含蓄、又有紀錄片色彩地呈現出藏族的身份、社會和政治的各種問題及邊緣地位。萬瑪才旦的電影特別迷人,因為真的與眾不同,初看神秘又美麗,慢慢發現更多並不美麗亦不神秘,因為他的電影會從不大熟悉的藏人生活漸漸透視出我們熟悉的當代中國面貌。


《塔洛》好明顯是一部呈現出藏族身份和當代中國之間的兩面性,電影中採用黑白的攝影和非常重覆運用鏡子的顛倒反射,絕對不是偶然,而是刻意提醒觀眾戲中存在這兩面性的一種美學風格。而主角《塔洛》辦領第二代身份證、拍照、洗頭、剪掉辮子、到最後那張新身份證因沒有了辮子而用不著,而這個身份問題一直圍繞著一套「為人民服務(但從鏡子看是倒轉)」的官僚系統,正正象徵政府為藏人建立新的身份,正正就是消去他們原有身份的一個過程,伴隨著的亦有生活變化的改變,藏人唱歌的方式,由山歌到卡拉OK到聽Hip Hop,這亦見到生活中主體性的減退,由自發對自然唱歌、到苦悶聽自己唱歌,最後聽人們在唱歌。


主人翁塔洛彷彿像杜魯福的《野孩子》,來自大然的一個古代人,他以為女主角是一個男生,因為他未見過女生如此短髮,一個今天我們沒人會視之為短髮的長度。打理理髮店的女主角是塔洛完全不認識的世界,在他牧羊的世界,他會知道什麼是對自己和羊群的敵人,但遇到女主角後,他跟那公安長說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遇上了壞人,他所指的壞人,並不只是一個人,還有隨意稱讚他靚仔的那種虛偽得如斯自然的愛,隨意跟他過夜的那種親近,那些都是來得不能理解的甜頭,最後發現原來是入侵羊群的狼,摧毀你的不只是賺來的金錢,還有你所信奉的價值觀,在「為人民服務」之前,塔洛最終得到好人和壞人原來是對調的結論,這何常不是一種生活在是非黑白顛倒的諷刺。



2016年10月22日 星期六

瀨尾光世 -《桃太郎 海之神兵》



被視為日本第一部動畫長片,貌似童真可愛的《桃太郎 海之神兵》(1945桃太郎 海の神)無可避免地肩負著殘酷的戰爭使命,上戰場美化成童年夢想,殖民剥削包裝成文明教化,強制勞動變成勞動的頌歌,戰場上的犧牲當然是落花般的美麗。

簡單來說,《桃太郎 海之神兵》就是一部美化戰爭的童話,其可貴之處,除了成就日本第一部動畫的里程碑外,還有在於戰爭的殘酷中確實塑造了真摰的童真和勝利的盼望。《桃太郎 海之神兵》以各式動物和南方小島作為包裝,粉飾大東亞共榮圈為亙助互愛的美好世界,大象、犀牛、猴子、小鳥等一同參與戰爭建設工程,強化戰爭作為鄰里、國家以至種族之間的凝聚力。

  
《桃太郎 海之神兵》在一片美好世界之中,滲透出一點點的悲傷和仇恨,拿掐得相當之好。電影開始時,歸來的猴子士兵從散落的蒲公英,回想昔日的傘兵同袍,如落花般的悲哀,後來首尾呼應,電影結局以一眾年輕動物執行跳傘任務,雖然包裝成任務成功敵人投降,但那排隊跳出準備戰機和漫天降傘的氛圍,不禁教人想起神風式的犧牲,也呼應著電影開始刻意略滲的花落那絲悲哀。


敵人愚蠢的美軍最後出現之前,《桃太郎 海之神兵》一直刻意營造沒有敵人的意識,將戰爭包裝想夢想和責任,某程度上成功營造出當時日本年輕士兵上戰場的心情,以責任、光榮而非仇恨作為戰場上的目標。

據說漫畫家手塚治虫受此片影響很深,戲中向各動物教日文五十音的那首童謠,後來出現在手塚治虫著名作品《森林大帝》(ジャングル大1965 – 1966)之中,而《桃太郎 海之神兵》和《森林大帝》都以森林為背景和各式動物作為主角。而我個人想法,《桃太郎 海之神兵》那唯一的人,代表日本人的那個受動物歌頌威武的桃太郎,導演瀨尾光世刻意dowplay這個人的角色,看不出桃太郎有明顯個性,只是一個好虛浮的圖騰,我相信這是瀨尾光世在亂世和這政治任務之中的一個隱喻。



2016年10月21日 星期五

西西里之旅 – 火山邊緣 Stromboli





去旅行甚怕去很麻煩才能來到的地方,若路程太遠太轉折通常也會覺得不去也罷,但Stromboli是例外,因為這是一個我非常想來的小島,辛苦、花錢、花時間坐幾小時的船,也想一來。

初次認識Stromboli是因為看了一部以此小島名字命名的電影,即《北非諜影》女主角英格列褒曼主演,羅塞里尼所執導的《火山邊緣之戀(Stromboli1950)。《火山邊緣之戀》是二人首度合作的作品,後來二人各自放棄自己的婚姻結成一對,今天Stromboli這裡還保存著當時二人居所居住的小屋。

當地紀念品店售賣《火山邊緣之戀》T-shirt


電影中,Stromboli是一個非常荒蕪、落後和保守的地方,一頭金髮的英格列褒曼受盡村民敵視和厭惡。今天Stromboli已成意大利其中一個旅遊熱點,每天一船船想一睹這海中火山的旅客,但Stromboli依然有著旅客熱點少有的地道情懷。Stromboli島本身已不大,比香港南丫島還要小點,整個Stromboli更大部份是火山,平地非常之少,居民和店舖都集中在近海邊的幾條街,而我們只留一個晚上,在街頭上走走也已認得出不少曾經見過的當地人。而飯後時間差不多全島所有店舖都沒開門,溜澾在街上的多是等待下午登火山的旅人。Stromboli雖然不大,但到處也有有趣的角落,例如屋與屋之間會有一段窄小樓梯,走出滿佈黑沙的海灘和怪石嶙峋的岬角。或者因火山島的關係,沙灘的黑沙非常之細滑,走在海灘上不傷腳之餘,還覺得很舒服。

 Stromboli的黑沙海灘和海岸奇石


這次來Stromboli是一次天氣變化很大之旅,剛來到時亡還下著很大的雨,落船上岸到旅館非常之狼狽。中午開始太陽猛烈,可惜的是火山頂上還有一大圈密雲,尚未看到Stromboli如海中天然三角形的美態,是故晚間上了火山也未能看到聞名的活火山煙火。但天氣並非最佳也無損我上火山的興緻,因為能夠體驗英格列褒曼當日在電影中上火山的歷程,那段將生命、慾望和抑壓推至爆發點的徒勞,已令我覺得上Stromboli是相當珍貴和萬分期待的體驗。

  Stromboli午後無人的街頭


要登上Stromboli一定要跟註冊的行山團,不能獨自上山,這次也是我首次跟專業的行山團,雖然平時在香港也會定期行山,在外地旅行如日本、希臘、約旦、馬來西亞等地也有一定在外地行山體驗,但這次跟團上Stromboli也豐富了我對大自然的體驗。團隊下午4時多在教堂前出發,當日有幾隊上山,當時只問我們有否行山經驗,後來才知我們被分派到最年輕而又需要行得最快的一隊。行山公司檢查了我的鞋和鞋底,我所穿著香港行山友流行的「登山跑鞋」,他們認為並不適合上火山,著我去隔鄰的公司租像Scarpa那種較重型的高桶行山鞋;我的旅伴也要租鞋,還租了額外的風褸和衛衣;而我則一如我之前上日本大山時般,是整個山頭衣裝最輕便的,其實行山公司事有發送一份裝備清單,很完備的行山杖、風褸、更換衣服、電筒等等都列得非常清楚,但我想Stromboli只不過像香港大帽山般,900多米高,行程又預計大約56小時,我也沒特別另添行裝,以一貫裝備上山。

 行山隊一行上山


大隊從教堂後的小路出發慢慢上山,穿過一些農田和果園,很快便到了山腰,村莊已是眼前廣闊海洋的一個山下小角落,這感覺很神奇,因從未置身如此單獨矗立在海洋的小島,有完全被海包圍的感覺,如置身某個小王子到過的星球,有趣、美麗而孤獨。上到某個高度,腳下的全然不是泥土,而只有因火山形成的黑沙,就是從山下看那明顯跟綠草和藍天分庭抗禮的黑沙山頭。如海灘的黑沙,非常幼滑,而斜坡越來越畢直,踏每一步也會深深的插入黑沙之中,這正正為何需要一對高桶的行山鞋,保護腳跟也防止脫鞋。由於山頭全部是沙,已看不見有任何路徑,只能順山勢而行,是故需要一位經驗的領隊帶領我們上山。

 Stromboli山腰如被海包圍的風景

由於是日總有一密雲圍繞著山頂,越上得高能見度則越低,上到山頂基本上除了眼前的人和雲霧外已甚麼也沒看到,所以很可惜我們錯過了那聞名的黑夜火山煙火,但從一片漆黑之中走在只容一人走過的山脊上,我們依然能感受到自己和火山口那咫尺的距離,尤其領隊提醒我們,一旦失足記得要把身體挨向左邊跌而非右邊,那火山口自然出現在心中懷著一絲恐懼地上路的畫面。

上火山時我們循Z字的方向迂迴上山,但下山則是循山頂一斜坡如滑雪般直接下山,身體這樣保持一段時間如此向下傾斜下山,而且眼前視野只容看到前面的那個人,如陷迷霧之中,從未試過,但由於有厚厚的火山沙,腳可以踩得很深,所以這樣順斜坡下行可算只有驚並無險。這次上Stromboli的領隊非常專業,登上的步速比我們平時行山時快一點,休息時間也少一點,其實沿途沒有太多機會作遊客式拍照,是一段非常專注和費力的登山,差不多這5個多小時耗盡全身的力氣,但我下山時發現身體的疲倦並非像平時行山那種疲倦,是有種很有效率地消耗體能的感覺,果然第二天早上起床時,並沒有太多昨晚登山的餘倦,反而平時行山後,第二天肌肉時不時還會有點痛,我相信是那領隊的登山和休息節奏讓我們發揮得更加好。

 第二天早上終可見清Stromboli全貌

第二天早上起床,終於可以一睹Stromboli的全貌,那彷彿完美的海中三角形,離開前在島上閒逛,禁不住不時望著美麗的火山。離開Stromboli時還碰上了帶我們登山的領隊,請教他昨晚當時的上山和落山路線,看清當時自己走的路線也感難以置信,很感恩能有這趟如斯精彩的火山邊緣之旅。

 Stromboli雪糕台的標誌

2016年10月14日 星期五

希治閣 - 《炸彈風波》(Sabotage)


今天看希治閣《炸彈風波》(Sabotage1936),彷彿在回顧二十世紀初現代恐怖主義的雛型。全城的Blackout之下,戲院背後躺著在裝睡的人,一個經營收入低微戲院而為了不多的金錢要製造一場「London must not laugh tomorrow」的恐怖份子。目的地是當時被戲中人認為係世界之中心的Piccadilly ,恐襲的密使最後由一個帶著恐怖片菲林的小朋友擔當,小朋友是恐怖份子太太的弟弟。


小朋友帶著菲林和炸彈包裹一程無疑是整部《炸彈風波》最精彩的部份,雖然希治閭認為那是有明顯瑕疵的suspense sequence。小朋友被檔販截停,用作牙膏和髮蠟示範,以非常輕鬆市井手法掩飾了這猶如赴刑前的淨身過程;小朋友然後趕時間,犯禁帶菲林坐巴士,因為菲林本身是易燃品,警察得知他趕時間往Piccadilly酌情放行 ,我們代入小朋友的眼看倫敦街頭一個一個的鐘,時間分鐘鐘的過,鏡頭時而凝望著他那手邊的炸彈包裹,觀眾不禁希望和苦等小朋友最後一刻能幸運地避過險境,希望、苦等、繁忙的交通、無情的時針,確實是扣人心弦的suspense情節。而這段情節除了具希治閣電影的緊張張力外,也牽涉到觀眾如何代入這種恐怖襲擊的道德思考,若小朋友能最終到達「世界之中心」Piccadilly,小朋友可能脫險,但這將意味著恐怖份子的計劃完全成功,這值得另一場正義的思辨。


《炸彈風波》沒有太多關於恐怖份子們的背景、動機和心理描寫,只簡單道出他們移民身份和貧窮情況,那製造炸彈的雀島檔東主象徵著某種狂人的心態和行為吧,英國警察則被描寫得有點魯鈍,那放行小朋友上巴士的更是全然未知危險來臨的象徵。《炸彈風波》於1936年上映,可算是英國當時尚未意識到二戰降臨的某種社會氣氛反映。


2016年10月4日 星期二

李志毅 - 《天涯海角》



真的很久香港沒有拍像這樣離地的電影了,20年前的《天涯海角》確實係有種離地的美麗和浪漫,碼頭工人欠薪只是陳慧琳演的富家女體驗工作時的點綴,她更絕症病發,對著請願工人不禁吐了他一面,無病呻吟有病吐,憎人富貴厭人窮,《天涯海角》沒有過份掩蓋這樣的社會醜惡,還添上了一段不落俗套尋找生存意義的旅程。

陳慧琳演的富家女,是沒有家的,彷彿除了醫院沒有適合她躺下來的地方;金城武演來自蒙古的私家偵探,和王敏德演來自蘇格蘭天涯海角的水手,可算是歷史遺傳下來的遊牧民族。而這三個又絕症又遊牧又四海為家的角色,穿插於當時快將回歸的香港,大限將至,苦心栽培的玫瑰園開花與否,究竟會有多大的意義呢?

《天涯海角》拍得天真、細膩又極度世故,以老土到爆的傳宗接代大合照來祭陳慧琳不息的亡魂,於蘇格蘭天涯海角中所遇每年一度暖流驅走寒流的奇景,那些蘇格蘭人在涯邊想念他們的先人,陳慧琳在那裡認清自己短暫的餘生,是絕症和大限之下一首淡然的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