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嘗試記述一下阿倫雷奈執導的《去年在馬倫巴》是怎樣開始。首先隱約聽到有人喃喃自語,漸漸越來越清晰︰「這安靜的旅館,腳步聲完全被地毯所吸去,沒有人聽到任何聲音,包括那個正在走廊中踱步的人;穿過這些走廊,在這古老的大宅…..一道道的走廊,漫無盡頭……到處充斥著雕塑、大理石、鏡子、門廊、拱廊……」
這段獨白在出場字幕畫面時已經聽得到,後來畫面慢慢出現相信是獨白所形容的大宅和走廊,鏡頭巨世無遺地捕捉大宅內的走廊、天花和各種裝飾,那段獨白在鏡頭游走大宅之時,又重複了幾次,最後鏡頭走進一個大廳,有一群盛裝的觀眾看著戲劇,謝幕後,觀眾們開始閒談,一、兩秒後畫面上的一切突然靜止了,但背景音樂還在延續的,幾秒後又好似一切如常,大家繼續閒談,過了一會畫面又停了一陣子,一陣過後一切又回復如常。
「這安靜的旅館,腳步聲完全被地毯所吸去,沒有人聽到任何聲音,
包括那個正在走廊中踱步的人......」
看到畫面如斯突然停頓,當時我第一時間想,可能是那盒從大學圖書館借來的錄影帶壞了,畢竟那時已是DVD開始普及的千禧年代,對錄影帶這類快被淘汰的影像格式自然欠缺信賴,但慢慢發現那突然跳躍的畫面應該是電影的一部份。那些不合常理的畫面停頓,戲中男女主角去年曾否在馬倫巴相識過,還有那個不知何解某人永遠都會贏出的紙牌遊戲,《去年在馬倫巴》是一趟叫我懷疑幾乎眼前一切的觀影經驗,坦言我從未試過如此集中精神、花90多分鐘來懷疑這麼多的事物,我懷疑自己為何代入男主角那些意思不明的獨白、而多於女主角面對遺忘的恐慌;我懷疑那些獨白和後來的畫面之間的呼應是否刻巧合還是刻意誤導;更甚的是,我懷疑過那盒錄影帶壞了。
幾乎一切在《去年在馬倫巴》也值得懷疑的,男方堅持去年曾經相識,女方雖則對過去越來越猶疑,但始終沒有承認彼此曾經認識過,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男女主角確實被雙方吸引著。這是《去年在馬倫巴》和阿倫雷奈電影最弔詭的地方,記憶是一道找不到終點的迷宮,畫面是另一種摸不清的真實 (正如戲中那人物有影子物件卻沒有影子的庭園),但人和人之間感情的觸動卻是如此真實,縱然感情向來難以觸摸,過去又無法肯定,但相逢何必曾相識。
阿倫雷奈電影中的懷疑,可用來反襯甚或昇華人和人之間的感情。在《廣島之戀》中,來自法國的女主角說,她在廣島看到了一切,她到過博物館、去過醫院、去過和平廣場、看過原爆後的紀錄片等等;但男主角只是狠狠的回應,你在廣島什麼也沒有看到,或許他無法相信,來自外國的她能理解廣島。後來他知道她在法國奈維爾 (Nevers)戀上一名已死德軍的故事,他慢慢感受到是她在奈維爾的過去,成就了此刻在廣島的相遇,他們深知戰爭帶來彼此的創傷,成為在廣島全然陌生的景象中連繫彼此心靈的慰藉。「你是廣島,你是奈維爾」,是一段從戰後創傷中,從否定眼前漸漸變成互相肯定的愛情。
雷奈及後的作品,如《穆里愛》、《生死戀》到近作《你知咩係戲?》等等,都一直強調畫面所呈現與真實之間的距離,但從各樣懷疑之中依然抓住觸動人心的感情。阿倫雷奈所懷疑和依賴的,正正是我們今日的相反;阿倫雷奈懷疑影像和過去,在網絡世界的今天,影像的溝通已大幅度地取代人與人之間的感官溝通,短訊文字代替了語言,照片證明你真實的所在。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網絡虛擬所不真實的一面,但同時又不斷將自己真實的經歷上載,在虛擬世界中拚命維繫自己的存在。《去年在馬倫巴》中,畫面有時複製之前獨白所說的內容;在網絡世界中,我們有時又上載一些生活所經歷的複本。我們或許不會再有「去年曾否在馬倫巴」的猶疑,只要翻閱一下臉書很快便知道自己或別人過去的足跡,但阿倫雷奈電影中對事物和過去的懷疑,還有在懷疑之中如何維繫對感覺的真誠,依然緊緊呼應著我們今日的生活。
戲中沒有影子的樹木、女主角鏡子中的倒影、還有女主角丈夫聲稱他永遠會贏的遊戲,都是三角形的,或許呼應著時間、人物和地點之間不能確定卻永遠存在的三角關係。
(經修訂後刊於《號外》2014年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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