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般認為,原節子是小津安二郎電影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她在《東京物語》所演的媳婦紀子,對老爺和奶奶無私的愛同時承受自身際遇上之不幸,原節子對愛與無奈的拿掐,成為小津安二郎電影的象徵。小津安二郎曾明言,原節子代表日本人,亦可見在小津眼中原節子的技藝達至顛峰,能代表整個民族的特性。
小津的電影,尤其自有聲年代開始,無論在故事、角色、演員、場景、情節、對白等等各方面,都有十分顯著的重覆,而各部作品之間維持著相當統一的小津格調,貫穿小津電影的重覆風格,可視為他塑造內心最理想形象之推敲過程。當然,原節子可視為他最理想的女性形象,但小津電影中其他的女演員,亦反映出他不同年代的女性觀察。香港電影節協會於十一、十二月上映五部小津的作品,跨越戰時到戰後復甦的年代,當中某些女主角體現出跟《東京物語》原節子略有不同的愛與無奈。
《戶田家兄妹》的高峰三枝子
高峰三枝子是一個頗特別的演員,她的面部表情動作比較細微,不說話的時候好像想著很多東西,笑容總是微微但彷彿略有所思,《戶田家兄妹》中三女節子這個角色,猶如為高峰三枝子度身訂造而設。戲中節子本是一個富有家庭的幼女,但父親過世加上家族債務纏身,要將她和媽媽居住的家族大宅賣掉,她和媽媽輾轉搬到大哥、大姐和二姐的家,但最後因生活上的各式衝突,而最終搬到久未有人打理的海邊破屋居住。
節子有感自己是家族的負累,連上街也要問媽媽取零用錢,希望出來做一份普通的工作,但遭大姐以家族體面而反對。節子沒有向大姐提出反抗,被反對後又確實再沒想過要出來工作,她對自身際遇或喜怒哀樂的感覺總是微微的,就如她瞼上總是細微的表情動作。節子其實跟她媽媽
(葛城文子演)的性格很像,她們搬到不同子女的家,也不顧身份自動自覺跟傭人一起做家務。有一幕大嫂
(三宅邦子演)在家跟朋友聚會,希望節子兩母女出街走走至晚上才回來;她們回來後,大嫂和朋友依然在家,兩母女就坐在廚房的地上談天,聚會散場後便第一時間走進房間內收拾。大嫂從來沒要求過她們做這些家務工作,但也從沒阻止,節子兩母女在家中就是自然地融入了當家務的角色,反映當時未婚或失去丈夫的女子在家庭中被局限的地位,想自立出外找工作也不行,唯一的出路便是待嫁。
有關結婚,《戶田家兄妹》有兩幕十分微妙。二哥(佐分利信演)出發去天津工作,臨行前跟節子說忘記那段之前安排好的姻緣,因男家一方見其家道中落而放棄了。這幕鏡頭遠遠的看著幾乎靜止的兩兄妹,完全看不到節子的表情,那刻的靜止和沉默反映她對緣份際遇的默默承受;結局節子將唯一的朋友介紹給二哥,二哥也應承在天津會給節子做媒,以離開日本和完成所有角色的婚配作為美好的結局,可見整部《戶田家兄妹》依然讚美著美好的姻緣安排,尚未有強烈個人對愛情追求之意識。
《東京暮色》中的有馬稻子
《東京暮色》跟《戶田家兄妹》相隔十六年,是日本戰後經濟正在復蘇的年代。有馬稻子所演的妹妹明子,她比《戶田家兄妹》的節子享有更大的生活自由,她可以上學並建立自己的朋友圈子,也從未需要如節子般做家務。在戲中明子對著所有人都是一臉冷酷和不悅,回家時跟父親沒談幾句,打麻將也沒有什麼心情,原來是因為意外懷孕之故。
《東京暮色》整部電影彌漫著一股異常的哀傷,明子最後因意外身亡也是小津電影中罕有的處理。這股哀傷不只是因為明子個人的不幸遭遇,而是整個年代的情感失落,戲中一家所有角色都不是感情美滿。明子的姐姐孝子 (原節子演)
有一段經父親安排的婚姻,但生活並不和諧更帶同女兒搬回娘家住;明子自己結識的男朋友卻不願意作家庭的承擔,知道懷孕一事只會支吾以對,當他再有勇氣面對明子時,明子卻已墮胎了;明子的父母離異,成為了家中的禁忌,及後發現當年移情別戀的母親
(山田五十鈴演),也得不到幸福的生活,只有跟隨著不同的男人,到處過著隨遇而安的生活。
明子最後的死亡是小津電影中少有絕望般的控訴。面對年幼時被母親遺棄及不曾認真過的男友,明子崩潰的衝出了酒吧就因交通意外斷送了年輕的生命,她的枉死並沒有為何人帶來原諒和救贖。她的母親原本搬回東京,就是為了見她們兩姐妹,但她所經營的麻將館生意卻成了明子迷失流連的場所,回來相見最終變成永不再見;姐姐孝子更認定母親拋棄她們是導致最終明子的悲劇原因,母親離開東京時在火車時不停探頭張望,卻等不到孝子來送行的蹤影,明子的死遺下在眾人心中只有怨恨和悔疚。
明子死後,姐姐孝子決定重新跟丈夫生活,這個決定全不因為夫婦間互相的諒解,而單純不想女兒跟自己和明子一樣成長於單親家庭,在親情缺乏的陰霾之下成長。婚姻再不像《戶田家兄妹》中是快樂幸福的終局,反而是擺脫不到的無奈。及後小津電影處理婚姻的情節,不時帶有特別著意的含蓄,像《秋日和》中佐田啟二和司葉子在拍結婚照時沒有任何笑容,不帶表情的望著鏡頭,叫我們思考對婚姻的期許。
(此為原稿,經修訂刊於號外2013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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