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曾經看過一部90年代叫《雲》(Clouds,1998)的南美電影,導演係Fernando Solanas,為6、70年代「第三電影(Third Cinema)」綱領的發起人。《雲》這部電影最清晰的記憶,就是戲中的城市角色們都是倒後行的,直到電影結局,他們再重新向前行。昨晚在戲院看是枝裕和《幻之光》(1995),男女老幼一眾黑衣的角色,一時暴露在陽光之下,一時又隱沒在陰影之中,我竟然一直想起《雲》這部完全不同風格不同地域的電影,相似的地方可能只有,那一點點哀傷和刺痛卻一直在畫上若隱若現的觸感。《雲》那些角色為何一直在大雨之下不斷倒後行呢? 為何《幻之光》中,無論聽到火車走過無意的叮嚀,或是在鄉村總聽到無盡的海浪時,戲中人始終擺脫不到,那一身若重若輕的黑衣呢?
女主角由美子(江角真紀子演),誕下小孩後丈夫(淺野忠信演)突然自殺,自殺的原因一點頭緒都沒有。由美子開展新生活,帶同兒子再嫁到鄉郊輪島。由電影開始直到再披起嫁衣時,女主角和兒子甚或其他角色,幾乎所有角色一直都是穿一身的黑色衣服;直到一刻兒子和繼姊在草地遊玩唱歌時,二人穿過暗黑的隧道迎接陽光的一天,眾人才換上不同顏色的衣服,直到因為女主角弟弟結婚,重訪舊日的生活圈,黑衣又重新出現在眾人之上,重回夫家的鄉村,夫婦二人失去昔日短暫的和諧快樂。
是枝裕和自言很喜歡侯孝賢,《幻之光》作為其第一部長篇作品,不難發現其向侯孝賢取經的地方,如漁村空鏡的處理、陳明章的配樂、火車和巴士城鄉之間的來回,這三者都有明顯侯孝賢特別是《戀戀風塵》的影子;但我認為這些侯孝賢或者小津安二郎類似元素,在是枝裕和及後的作品如《橫山家之味》(2008)更加清楚,但在其早期作品《幻之光》中,這類元素主要用在構圖或者過場的連繫,更核心的卻是偏向歐洲電影那種陰鬱情緒。角色們身上的黑衣,視角上本身已帶出一種如西洋繪畫色彩的明暗反差,甚或那一身黑色長衣本身已具備宗教的神秘感,女主角隱沒在巴士站的陰影時,巴士站就成為了那神秘的一角。
巴士站那一道神秘感是《幻之光》最核心的地方,無論是是枝裕和的生涯還是其他亞洲電影,很少出現這種源自內心卻如此視覺化又如此外露的神秘感,我認為這是《幻之光》成功採用歐洲電影某式風格和特式而形成。前述兩姐弟穿過黑暗隧道一幕,連同水中的倒影和盡頭的陽光,確實讓我想起培可夫斯基,結局時女主角跟隨海邊送葬行列一幕亦然,這幕在調度上或環境上亦有英瑪褒曼或安哲普羅度斯的味道。
但在思考上,《幻之光》則完全不是前述幾位歐洲電影大師的深度,火光旁在海邊問丈夫為何前夫會自殺,這確實就是為一眾角色們添上黑衣的困擾,而丈夫的回答事實上亦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答案。不過,海邊一幕由送葬隊開始出來的調度,一行人的高度正正跟海的深度呈現幾乎等高的一致,很有力地呈現眾生在天地之間的那個高度和位置,西方宗教色彩色如英瑪褒曼《第七封印》的調度卻同時東方生死觀的玄味和淡然,這確實為是枝裕和融會貫通出色的地方,同時亦呼應不斷在鏡頭上出現的一眾黑衣角色,不幸和苦難是眾生皆要面對的事。
那一晚道出心底話後,女主角從屋的樓梯再次迎來陽光,並跟老爺說一句典型的小津對白︰今天天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