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5日 星期四

《冷戰戀曲》的落幕




雖然故事主線疏疏漏漏,角色情感空白莫明,《冷戰戀曲》卻不知怎地依然縈繞我心。在戲中最後的旅途,男女主角重回二人相識的鄉村,昔日的教堂已見頹垣,而從原本教堂拱頂所透視的天空,已再找不到人生的出口。

重回舊地的一幕,其中最特別的地方,其實這些舊地的畫面,二人從來沒有一齊共渡過;跟男主角曾經共渡過的,是電影初段已離席的那位女舞蹈家(亦強烈地再一次暗示女舞蹈家是他的舊情人),而昔日來這個地方,就是為了尋找「波蘭好聲音」一種藝術使命,這幕披著「回到愛情起點」的外衣,但事實隱含著昔日曾為民族使命理想的美好,來對比在巴黎酒廊唱歌的虛偽和落幕;當日他隻身來到巴黎,是社會氣氛驅使的衝動,多於對自由的渴望,而女主角第一次離別前和第一次重逢對追求「自由」的懷疑,反而是更加清醒。

在教堂面前,他們面向觀眾完成婚體誓詞,然後服毒自殺,在服毒的過程中,女主角讓男主角食更多的藥丸,因為男主角體重較重(二人的身高差別是電影情侶中罕見),然後步出巴士站,留下一句︰Let’s Go to The Other Side。看完電影兩日之後,我覺得整個結局的安排和設計,甚有戲劇《等待果陀》的味道。在《等待果陀》中,兩個角色VladimirEstragon在嘗試「立刻」自殺時,亦有談及到二人體重上的分別,並一直嘗試找合適的繩子和樹幹來自殺;但《等待果陀》中,兩幕戲的結局都是︰Let’s Go (They Do Not Move),永遠的等待。

當想起《等待果陀》後,便會覺得《冷戰戀曲》的結局,並不是想呈現二人渴望尋求另一個地方,因為The Other Side他們其實已經去過;而是想呈現一個完全沒有出口的處境,他們其實應該像《等待果陀》中並沒有自殺成功,而最後一句︰Let’s Go to The Other Side,其實並不存在一個目的地,就如Let’s Go (They Do Not Move)般,他們還坐在巴士站等待。


Paweł Pawlikowski -《冷戰戀曲》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冷戰戀曲》(Cold War2018)中,男女主角每次分離或者再遇,都會是改變人生和帶來致命政治後果的決定,而《冷戰戀曲》完全沒有流露讓觀眾有共鳴的情感,每一個為愛情而把生命押上去的決定都不教人信服,戲中的冷和抑壓我甚或會懷疑是否導演所預計或控制之內;若從愛情電影甚或一般劇情片的角度來看,《冷戰戀曲》係一部引導觀眾去作分析問題的電影,例如,點解女主角分手後會回到波蘭而不留在更自由的地方呢? 不過,若要分析的愛情,斷然是失敗的愛情,這是《冷戰戀曲》一個核心的缺憾,惟獨值得引人深思的,是為何要圍繞這一明顯情感缺憾,來發展一部在其他方面執行得盡善盡美的作品。


《冷戰戀曲》所呈現的東西其實係好片面,唯獨因為戲的角色和發展係難以代入,所以整個觀感都係以好遠和好冷的距離來分析一個大環境。其中一樣很明顯的東西,是《冷戰戀曲》呈現出真正的愛係能夠超越意識形態和信仰的分歧,男主角渴望的西方社會的自由,而女主角對西方自由根本一點也不希冀,社會自由與否一般的講法都是一種生命中的核心價值,而《冷戰戀曲》呈現的故事是追求愛情自由比追求思想或社會自由,具有更原始更核心的本能慾望。


另一方面,冷眼去看這部電影,會發現戲中抑壓愛情的冷,冷得比極權的政治宣傳更厲害,反而政權宣揚民族意識或者當權者自我歌頌的表演,反而更有鼓動人心的魅力,外人可能覺得虛假,但當投入其中的時候,其實很多人都如女主角般覺得沒什麼大不了,就正如慢慢接受中國都唔錯的香港或台灣民眾一樣。


戲中非常獨特的攝影技巧,每一次都補捉到在人群人之中的主角,而那一刻主角都是一個有自我意識的個體,跟其他正在為政權演群戲的人不同,而極其抑壓的情感更這種自我覺醒呈現一種很獨特的矛盾;我覺得戲中的角色,都很有米蘭昆德拉小說如《玩笑》、《笑忘書》角色的味道,而剛才所言的矛盾呈現一種跟昆德拉或670年代捷克電影類同卻感覺截然不同的荒謬,而極其現代的黑白攝影手法亦把冷戰Cold War獨特的時空氣氛完全抽空,《冷戰戀曲》無論在情感、角色、時空都刻意保留一個極端的距離,而究竟為何以這個方式呈現,我確實沒有確切的看法,但這種不明所以就是《冷戰戀曲》非常獨特的魅力;你會記得最初離場沒有再出現的女舞蹈家,她所堅持的信念或追求突然轉化到男主角的東西柏林故事,而男主角實踐時因愛情的失敗而發現心所真正關心的人和事,從政治到自由到愛情追求,籠罩著一鼓極端的冷,但同時又如一曲屬於那時代的樂章。


2019年4月20日 星期六

羅馬尼亞 – 鄉村的一天Saschiz





羅馬尼亞最為人所熟悉的城市該是首都布加勒斯特,但旅遊而言布加勒斯特本身並非特別美麗,市外附近亦沒有甚麼吸引的景點,圍繞的多是沉悶的工業城市;對旅客而言,羅馬尼亞的中心會是布拉索夫(Brasov),布拉索夫本身是比布加勒斯特美麗和完整得多的古城,其附近更有大量耀眼的景點,包括德古拉伯爵古堡Bran、滑雪聖地Poiana Brasov、黑熊保育地Zarnesti、衛城教堂(Fortified Church) PrejmerHaman等等。布拉索夫雖然美麗,但留給我的印象卻很片面,德古拉伯爵古堡Bran更是十分擠擁,反而鄰近較少人去的另一古堡Rasnov則有趣得多,極受當地小孩歡迎。



離開布拉索夫後,我們的目的地是Saschiz,一個旅遊書有介紹的鄉村,以farm stayvillage stay聞名,由於本人不懂駕車,很少機會旅行中去到偏遠的鄉村,而Saschiz剛巧在羅馬尼亞兩大旅遊熱點布拉索夫和Sighisoara中間,心想在兩大熱點中去個冷門鄉村,可能有點驚喜也說不定;一時找不到巴士售票處在哪,我拿了寫著「Saschiz」名字的紙條,去問火車站職員應該要去哪兒購票,那女子指我到對面的某個櫥窗,怎知那是售賣國際車票的櫃位,可想而知「Saschiz」究竟有幾陌生。



從巴士下車,沿公路行一陣便到了之前訂好的旅館,旅館其實正門對正高速公路,但走入去確有別有洞天之感,一個滿佈石子的庭園、有一斜坡連接小山上的擋風林,回望公路那方則是歷史悠久的石屋;屋內看到一個年輕的金髮女子,她展露出異常冷淡的表情,有點詭異的冷漠,令這陽光明媚的村屋竟有點Yorgos Lanthimos電影的氣氛;不久後老闆來了,是一名體態肥胖約五十多歲的女人,她熱情招呼我們,同時也在我們面前訓斥了那金髮女子一陣子。老闆介紹這旅館有百多年的歷史,並帶我們到她自己在旅館中設置的博物館,她費了一陣勁才能把小屋的木門打開,有著當地各樣的農業、紡織和手工藝工具。



老闆簡介地介紹了這條村,對面有個城堡可上去看看、又有個典型的Transylvania衛城教堂、旅館內有個斜坡、可以隨便上去,又可以在這裡曬太陽,有些Board Game你們可以隨便拿來玩。從老闆的簡介言談間,也可清楚感受到Saschiz這個地方簡樸到甚麼程度,我內心已預備好有機會要曬太陽打發時間的準備。



先去最遠的地方,就去山上的古堡吧,上山的路有牛相伴,也有牛車,古堡隱沒在山林中,雜草叢生,沒有久留,古堡上可一睹Saschiz全村的風貌,群綠之中衛城教堂的鐘樓確實特別耀眼;下山走向村的另一方,走過可以同時跌幾個人落河的破爛木橋;再沿公路走向村子的另一方,再沿馬路上另一個小山,有時有年輕村民會跟我們打招呼,但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理會我們,我們全日都是漫無目的地走過鄉村和翠綠的鄉間,並等待晚餐時間的來臨。



我們一早已預訂好了晚餐,否則應該找不到可用膳的地方;老闆之前發電郵問我們,‘Pork, Chicken or Vegetables’,我們選了Vegetables;用膳的地方是屋企的涼亭,涼亭下有百年的火爐,而當晚的菜式是焗蕃茄和茄子;據老闆說,蕃茄是她自己種的,茄子她則是問鄰居買的,並指向遠方某間屋子。當晚還她談了香港和羅馬尼亞的年輕人處境,和為何以前的人都定會定時返教堂,她說因為食物可以儲存在教堂的地牢。



第二天早上是瘋狂地豐盛的早餐,如CitySuper般的火腿和芝士盤,還有自家種蕃茄和煎蛋,其自家製蕃茄醬更是精彩;豐盛早餐後便到了旅館內的景點小山坡玩一陣,並可看到昨天所去廢堡宏偉的一面;之後便到了村中心的衛城教堂,我們竟可在這簡樸鄉村慢渡了這麼多時間,才來到這村唯一稱得上的景點,此教堂為世界遺產Transylvania衛城教堂建築群之一,其鐘樓之規模可跟Sighisoara的媲美,但以觀賞鐘樓來說,村內其他角度遠比付款進場更佳。



終於要離開Saschiz,我們在公路旁等巴士去另一熱點Sighisoara,巴士還未到來時,我們貪玩嘗試截一下順風車,沒有成功,而這次並不是在羅馬尼亞之旅中唯一一次截順風車失敗,下一次出現在一個叫Biertan的地方,那次的失敗無疑是更加深刻。







2019年4月15日 星期一

Lucian Pintilie -《案件重演》




本年度四、五月,Cine Fan找來了客席策展人Gabriel M. Paletz策劃節目《禁不住的荒謬:中歐與東歐的荒誕電影》,看過當中數部均覺得選片非常出色,Gabriel M. Paletz為每部片子的介紹亦引人思考和加深了解每部選片的特殊背景。Gabriel M. Paletz介紹Lucian Pintilie《案件重演》(Reenactment1968)時,稱其為非常重要的羅馬尼亞電影,近年新一波的羅馬尼亞電影以及許多東歐電影都受其影響。誠然,《案件重演》並不深奧,但其淺白和看似隨意即興的故事情節中許多地方應該尚另有所指,或需再待年月本人才更懂體會《案件重演》當中的意味。

《案件重演》的故事,是有關一名檢察官,拘補了兩名少年,他們牽涉一宗毆打案,檢察官決定不去檢控他們,反而要他們將案件重演,拍成一部電視節目,宣傳和教導年輕人不要飲酒生事。這種拍罪犯上電視的教育宣傳片,到今天依然在中國大陸非常流行,《案件重演》所講的「重演」,就是一些踐踏自由國度的核心之處,導演Lucian Pintilie就是想以「重演」這個角度來透視極權的本質。


「重演」,就自然會觸及電影中經常會觸及的提材和手法,即是所謂「戲中戲」,有許多所謂「戲中戲」的經典例子,如杜魯福的《日與夜》、關錦鵬的《阮玲玉》、甚或剛離世Bibi Andersson主演的英瑪褒曼《假面》都可視為其中之一例,這些例子都以流麗、迷惑甚或帶點解謎式的虛實穿插作主調;Lucian Pintilie的「重演」則不是走這類「戲中戲」的調子,沒有眩目的虛招,最少我們很清楚正在拍「重演」是關於什麼,當中涉事的人,無論是少年犯還是受害者,他們只迷惑於自己該如何去演,或者無辦法專注去演,胡鬧了事;但對於自己需要演什麼,卻沒有多少疑問。


淺白易懂的表面,《案件重演》其實有其獨特處理虛實的方式,最主要是其畫外音,有其特別的弦外之音;在拍攝現場附近的女孩子,不時帶著收音機走來走去,許多片中聽到的英語歌曲,最後都有解釋到其實是源自那收音機,即是有非常刻意去呈現這個音樂並不是畫外音,而是故事現場;但在流行曲之中,卻時不時會聽到一些歡呼聲,而那些歡呼聲你是無法辨別到源頭距離,雖然有拍到電視正在播足球節目,而電影最後亦出現一大批的球迷,但那些間歇出現的歡呼聲,卻是刻意沒有解釋的。

Rene Magritte - The Human Condition

而戲中亦有其他的小地方提醒你所見到的非為全貌,其中一幕拍攝電視內有一架火車,電視框外無縫地出現如電視走出來的一架火車,仿似是Rene Magritte超現實畫中的一幕,這些安排明顯是想提醒導演在拍「重演」,就是為了扣問現實;若是為了扣問現實的話,就會發現在整部《案件重演》之中,現實是缺席的,或者現實就成為了「重演」的一部份。現實缺席的方式有很多重,例如檢察官做了導演,那教師好像變成了製片,而戲中的受害人竟然成為了演員,而忘記了自己是受害人的身份,他不但沒有要求對事件有公正的裁決,反而他只記得要演戲,因為所有人都要服從「重演」這個任務。



年輕人後來在最後重演自己被打倒一幕,他翻了幾下後都如體操動作完成高舉雙手,重覆了幾次,突然,打燈的燈泡爆了,他真的被伙伴打倒撞在樹幹上,但真正教人發怒的,是辛苦拼命「演出」的一幕竟然沒有被拍攝下來,是所有人都將生死置之度外,而全心關心於「重演」這一件事上面,而當中沒有人問過,其實「重演」這一個案情,如何會變得有教育意義,亦沒有人探究真正案情是什麼,在大家腦海中,都是演成如何才夠像真。

放映後,有觀眾問策展人,《案件重演》究竟最大膽的地方是什麼,策展人舉了一個例子,就是羅馬尼亞獨裁者壽西斯古最後的演說,在人群的後方突然傳出了許多噓聲。他們醒覺不再扮演為領袖喝采的觀眾。觀乎歷史,「重演」就是共產極權一直以來的套路,威逼民眾進入他們需要所扮演的角色,史泰林的Show Trial如是,文化大革命如是,桂民海在電視上認罪如是,為金正恩歡呼的小姑娘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