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7日 星期四

占渣木殊《柏德遜》和幾首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詩




占渣木殊《柏德遜》(Paterson2016),是一部明顯受美國詩人William Carlos Williams啟發的電影,電影名稱《柏德遜》(Paterson),就是William Carlos Williams最著名的詩集,電影和詩集都是有關Paterson這個位於美國新澤西州的小鎮。Paterson也是戲中Adam Driver演的男主角名字,跟城市和詩集和電影一樣的名字。

電影《柏德遜》滿有詩意,甚或完全不熟悉詩歌的我,也感受到戲中那獨特帶有詩的味道和節奏,如戲中分開的77個章節,結構如詩歌般工整,內容的呼應亦詩歌中的對偶。《柏德遜》中大多詩句,是美國詩人Ron Padgett專為電影而寫或他授權使用的本人舊作,而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詩歌,則在戲中只出現是一次,是太太Laura要求Paterson朗讀出來的︰

I have eaten
the plums
that were in
the icebox

and which
you were probably
saving
for breakfast

Forgive me
they were delicious
so sweet
and so cold

這首太太Laura聲稱最喜歡的一首詩,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名作《This Is Just To Say》。這首詩最大的特式,就是非常之生活化呈現夫妻或情侶間的連繫,真的像一張貼在雪櫃門上的Memo紙。而放諸於電影《Paterson》之中,有很多很生活化的詩意場面,例如太太每天為丈夫所預備的飯盒,都有著不同的照片或圖畫。

This Is Just To Say 在荷蘭海牙的一幅牆

而《This Is Just To Say》另一最大的特式,是呈現一對男女之中,彼此並不同時出現的時候之連繫,隔著一個短暫的時空,不好意思,我吃了你雪櫃的那個布冧。這個短暫時空的間隔,在Paterson佔非常重要的位置,Paterson每天早上吃早餐時太太還在睡,還有他飯後跟狗散步到酒吧,都是他們二人重要製造出舒服個人空間的時間,尤其是每從床上離開太太,從床上取出同一款式的早餐後上班,如何講這種生活規律keep it fresh,就是《This Is Just To Say》和電影《Paterson》當中的詩意。

電影《Paterson》中,女主角聲稱夢見一對孖胎,然後男主角仿如重覆《閃靈》的情節,每天也總會碰上一對雙生兒。雙生兒總會給人一種似與不似之間,就如每一對幾相襯的情侶,或電影和詩集Paterson,或藝術和生活本身,中間都存在著一些似與不似的角力,如戲中男女性格都有感性相襯的一面,但女的仰慕和鼓勵男的創意,男的相反就是忍受和包容她的creative


William Carlos Williams有一首名為《Details for Paterson》的詩,一開始那幾句,雖然沒有形容是一對雙生兒,卻有如戲中那些間歇出現雙生兒的畫面︰

I just saw two boys.
One of them gets paid for distributing circulars
and he throws it down the sewer.

I said, Are you a Boy Scout?
He said, no.
The other one was.
I have implicit faith in
      the Boy Scouts



最後,電影中經常出現的那條瀑布,Passaic Falls,亦經常出現在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詩句。

Paterson lies in the valley under the Passaic Falls
its spent waters forming the outline of his back. He
lies on his right side, head near the thunder
of the waters filling his dreams! Eternally asleep,
his dreams walk about the city where he persists
incognito.

以上幾句,非常值得留意的是,William Carlos Williams一開始就把Paterson這個地方,比擬為一個男人,水聲注滿他的夢想,他沉醉在夢中,並夢遊於這個城市。基本上,Paterson一角,差不多所有詩歌都是走到瀑布前面完成,而最終他所寫的所有詩,就如沉睡中的一場虛夢,在最後夢醒之際他碰到另一個完全不同模樣不同膚色的雙生兒。而上面首詩完結是這樣的︰

(What common language to unravel?
. . .combed into straight lines
from that rafter of a rock's
lip.)

A man like a city and a woman like a flower
who are in love. Two women. Three women.
Innumerable women, each like a flower.

But
only one man—like a city.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把瀑布的流水比喻為共同的語言。而最終極的雙生兒,是一個人,和一個城市,only one man—like a city


2017年4月23日 星期日

Mia Hansen-Love -《從前.現在.將來》




一個人到了某個年紀,慢慢發現要面對失去很多東西,Mia Hansen-Love雖然年紀輕輕,現年才36 (1981年出生),但她所執導的《從前.現在.將來》(Things to Come2016),確實是把人生所必然要面對的失去,拍得十分出色和細膩。

伊莎貝雨蓓演的Nathalie,她要面對丈夫移情別戀、母親抑鬱症的折磨和離世、兒女的長大、為自己出書的出版商變質向市場屈服、還有她教書的愛徒在理念和價值觀上越行越遠。Nathalie本身是一名哲學教師,在法國哲學有一定社會地位,同時哲學亦涉及普世的觀察、思考和價值,但慢慢Nathalie發現自己無論家庭、事業、甚或處世的價值觀,變得越來越孤立,變成只得自己一個人。


雖然Nathalie是一名哲學教師,但以伊莎貝雨蓓的履歷來說,《從前.現在.將來》有著出乎意料簡單的角色和故事,不像《鋼琴教師》或《烈女本色》之極端,Nathalie可以是我們每一個人將來的經歷。Mia Hansen-Love她把Nathalie所面對不同的失去,拍得層次分明,每一種的失去,都有其獨特的感覺和反應。跟丈夫的分開,Nathalie表現得很冷靜,反而提出分手的丈夫是甚為迷失的那位,這可見他們在兩間他們的房子去收拾可見。NathalieBrittany他們用來渡假的房子特別有感情,但她很淡然分手後跟丈夫一同到Brittany收拾,督促丈夫希望他的新歡能打理她非常用心種植的花園,並決絕地拒絕了丈夫提出再來這渡假屋的可能;相反,丈夫卻是偷偷摸摸的突然回舊居,將他的藏書取走,還留低字條說找不到叔本華的《意志與表象》,但Nathalie發現他還取了本應是她的書,當中還有許多重要的筆記。


Nathalie與母親的關係則是較典型應否送往老人院的掙扎,但牽涉著母親的抑鬱症,母親極端的害怕孤獨,每天打很多電話給Nathalie,其實難保將來Nathalie也會如此害怕孤獨;當Nathalie把母親送進老人院後,她終於有到處遊走的方便,但很快便成了永遠的告別,而她對這最能預期的離去,反而表現得最失措和傷心。而電影結尾Nathalie女兒誕下嬰兒後狂哭,彷彿幸福的開始也是眾人孤獨旅程的隔代伸延。


Nathalie和她愛徒Fabien的關係最為微妙,她兒子也覺得Fabien才是她理想兒子的原型。在失意時,她到了Fabien深山中的他們年輕人類似公社共住的鄉村,那裡環境秀麗,本應是療傷的好地方,在草地在河邊可舒服地不停讀書。但她無法融入他們的圈子,沒法參與他們的討論,雖然跟他們一起用膳相處其實也感舒服,但那不是終歸屬於她的生活方式,她在那裡找不到認同感和歸屬感,最後回來山中只是把母親的貓Pandora留給學生。而到處都是看書的Nathalie,相信書會是她最忠誠和最後的伴侶,想不到擅演極端角色的伊莎貝雨蓓最終演活了一個最簡單愛讀書的人。


《從前.現在.將來》真的是一個很累贅的電影譯名,英文譯名《Things to Come》可以是期盼也可以是一種宿命,法文原名《L'avenir》,則只簡單解作「未來」。《從前.現在.將來》無疑是極度畫蛇添足的譯法。

2017年4月22日 星期六

Mike De Leon -《愛比仇更深》




《愛比仇更深》(The Heavens Indivisible1985)是菲律賓導演Mike De Leon 80年代作品,今年度香港國際電影節連同另外兩部導演的修復作《浮生暫借夢》和《走粉瘋情畫》作了一個小型回顧展。《愛比仇更深》雖然是80年代作品,但其故事設定有更早遠仿如香港粵語長片年代的感覺,非常巨大的大宅、好心腸的後母、一對鬥氣的無血緣兄妹、其鬥氣方式真的像張衛健林珊珊《鬥氣小魚仙》那種玩泥沙幼稚,最終像TVB電視劇的格局,越是鬥氣的最終總會成為一對。


《愛比仇更深》雖然到處都教人想起粵語長片和TVB電視劇,但我確實覺得隨故事發展卻越來越好看,好看得甚或我覺得甚有法國導演伊力盧馬的味道。這對鬥氣鴛鴦分別都遇上了對他們一往情深的對象,還走到結婚階段,但故事在兩對人結婚之後的角力變得更加精彩。這兩對人確實讓我想起不少伊力盧馬的電影,特別是《我女朋友的男朋友(My Girlfriend’s Boyfriend1987),不單因為同是兩對人,而《愛》片中另一男主角Edu Manzano演的Ronald,外型上真的頗有《我女朋友的男朋友》兩位男角的味道,甚至有些談話方式都相似,如他勾引男主角太太Cynthia的時候,他帶CynthiaGalleryCynthia問他對藝術有興趣嗎,他回答一點也不,這句一點也不,就有伊力盧馬電影中當那些角色在漫長對話中要簡潔正中要點的時候;這句一點也不,不止反映Ronald內心的不安,也雙關地呼應他正對勾引的對象Cynthia,其實亦是一點也不感興趣。

Cynthia在病房走出婚姻束縛一幕,我覺得也甚有味道,尤其是男主角Noel毫無說服力的說我愛你,跟終於清醒的Cynthia有著強烈的對比。再放諸於戲中的背景,Cynthia所成長的Baguio (即碧瑤),被形容為連結婚對象都找不到的地方,Noel對他來說根本是唯一的選擇,最終她決定回家鄉繼續進修。又再伸延一點看,究竟到今天,有幾多在港有大學學位的菲傭,視她們此刻的生活是唯一的選擇,究竟Cynthia呈現所謂女性自立的寬容,又有幾多人真的可踏上這條路?


至於鬥氣鬥出真感情的一對,雖然二人之間的愛情來去得難以置信,但二人卻真的成了戲中所有人之間的風眼,圍繞著他們的人註定不開心,直至他們能最終成為一對,他們二人的殺傷力,勾起各角色之間的仇恨、悲傷、妒忌都非常之真實,有著影響各人行動的張力,例如導演偏偏選擇了全片最親密的男女時刻,放在道德上最錯的RonaldCynthia這一對,確是非常妙著,連觀眾也會替他們的越軌感無奈。到最後道出上一代要他們作為兄妹根本是錯的決定,《愛比仇更深》就是到處充滿這種老土但又好經典的劇力。

2017年4月20日 星期四

Albert Serra - 《路易十四的最後時刻》


這部電影的主角,絕大部份時間都只是躺在床上,因為他根本離開不了那張床,縱然他是歷史上其中最權傾一時的人物,但《路易十四的最後時刻》(The Death of Louis XIV2016),是有部有關路易十四已經甚麼都做不到的電影,包括步行、飲食、說話,通通都慢慢做不到,直到死亡,還要被解剖。

看這部《路易十四的最後時刻》,很難不跟意大利導演羅塞里尼的《The Taking of Power by Louis XIV(1966) 作個對應,羅塞里尼那部捕捉的是路易十四少年風發的奪權時代,計劃凡爾賽宮的大興土木和水利公程,四處都是一望無盡庭園的綠油油;Albert Serra《路易十四的最後時刻》則完全是個相反,電影只有油畫色彩的漆黑房間,外間歡樂的世界帶有殘酷的諷刺,電影開始時路易十四躺在床上摘帽向嘉賓敬禮,一片肅穆之後房外又再回復派對歡樂的聲音,雖然路易十四維持得到自己的尊嚴和地方,但健康和快樂已殘酷的徹底溜走了,一代君王最後的日子,只餘下痛苦。


而這個風光歲月走到盡頭的角色,交由當日《四百擊》海邊回望的男孩Jean-Pierre Léaud來演確實特別有意思,當戲中響起莫扎特所最後創作的彌撒曲Great Mass in C Minor,凝視著路易十四面容的那個長鏡頭,彷彿是對其最後清醒靈魂的一個告別。

戲中另一重要角色是宮庭醫生Fagon,也仿似是路易十四唯一的知心人,從他身上可以看到仁心仁術在死亡和疾病面前的徒勞;其他重要角色則是一眾教廷人員,電影教廷的階級比皇室、官員和社會的階級都明顯得多,而家庭在本應是世襲帝制的支柱,但《路易十四的最後時刻》家庭則放置於極其邊緣的位置,隨從、廚師、寵物都比太太和兒子親密得多,血緣彷彿已註定是被詛咒的悲劇一樣,在病床跟小兒反省人生的路易十四,後悔已來得太遲。